在上海，没有一条相同的路。就像人一样，汹汹人流中，找不到一模一样的面孔，有一个人，就有一种不同于他人的独立性格。如果把上海的路人格化，那么，其中有西装革履的洋装绅士，也有长衫旗袍的老派传人，有穿金戴银却浅薄浮躁的少年，也有衣着素淡却文静典雅的淑女，有襟怀坦荡气度不俗的新潮人物，也有鸡肠百结扭捏作态的猥琐之辈。路似人，人也似路。所谓物以类聚，人以群分，在人和路的交往中，也可见一斑。有些必经之路，你不得不走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；而有些路，你却会绕老大的圈子去寻找，找到后，浏览一番，也是一种精神享受。譬如绍兴路，以前我常常跑很远的路到这条路上。后来搬到绍兴路，成了这条街上的一个居民。我喜欢这条被梧桐树的绿色浓荫笼罩的路。如果作比喻，我想，这条路，像一个悠闲的书生，他毫不理会周围世界天翻地覆地变化，执着地沉浸在对书的迷恋中。
把绍兴路比作书生，大概不能算牵强，因为，这是一条有名的出版街。我算了一下，这条路上有7个出版社，它们是：上海文艺出版社，上海音乐出版社，上海文化出版社（它们其实是一家出版社，因为挂着三块招牌，且当三家吧），上海人民出版社，上海三联书店，上海音像出版社，百家出版社。领导全上海出版社的上海市新闻出版局，也在绍兴路上。这样的布局，也许是一种巧合，这样的巧合，使这条短短的小路成了名副其实的出版街。除了出版社，绍兴路上还有几家书店，东方书林俱乐部，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读者服务部，一家经营音像制品的书店，还有去年开张的汉源书店。走在绍兴路上，隔几步就能见到一个和书籍和出版有关的门面，说这里书香弥漫，也不能算夸张。住在这条路上，对我这样以读写为生的人来说，真正是近水楼台了。这些年，我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过三本书，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过三本书，在上海三联书店出版过两本书。在家门口的出版社出书，当然比在外地的出版社出书方便得多，书稿中发现问题，编辑转眼就找上门来，封面样稿设计出来，我走几步路就能去看。买样书，领稿费，都在自己家门口。更有意思的是，有些赠送给我的书刊，甚至免去了邮局这一环节，编辑朋友路过我家时，直接就把书刊塞进了我的信箱。譬如《音乐爱好者》的编辑李章，就常常当义务邮递员，每期新刊物出来，第二天他就自己跑来塞到了我楼下的信箱里，使我成为这本杂志的第一批读者。
绍兴路上的书店，也有特色。开在上海人民出版社门口的“东方书林俱乐部”，是一家颇有规模的书店，这里能买到各地出版社的新版书。这家书店的对面，是上海昆剧团，剧团有个小剧场，名字很雅，叫兰馨剧场，那里经常上演昆剧，我在那里看过张静娴和计镇华主演的《烂柯山》，演的是唐朝诗人朱买臣的故事，也和读书有关。在书店里看书时，偶尔也能听到昆曲的丝竹管弦和演员的练唱。品新书，听雅乐，这样的情调，在别的路上哪里去寻觅？新开的汉源书店离我家最近，书店的主人尔冬强是我熟悉的朋友，书店开张前，尔冬强在电话里对我说：“以后，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你的客厅。”书店如何当客厅？等汉源书店开张，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走进这家书店，你会怀疑这是欧洲的一家古老的书店，店堂里摆着欧式旧家具，玻璃柜里陈列着西洋古董，每个角落中都能见到绿树和鲜花。古典音乐像美妙的烟雾，在空气中荡漾。这里的优雅氛围，在上海的书店中大概也是独此一家，别无分店。一个人坐在这里喝咖啡看书是享受，和朋友一起在这里聚会谈天也是享受。现在，我已经习惯了在这里会见来访的读者和朋友。
绍兴路在上海很不起眼，从东头走到西头，不过两三百米。从前，这里是法租界的一条住宅街，它曾经有一个外国名字：爱麦虞限路。我没有考证过这路名的出处，想来大概是哪个法国人的名字。在搬到绍兴路之前，我住在离这条路不远的香山路，也是当年的法租界，从前的路名很有意思，叫莫里哀路，用一个作家的名字当路名，在中国似乎还没有过这样的风气。而绍兴路这样一条和文学和书籍关系极大的街道，却没有改一个文化气息更浓些的路名。不过，在上海人的心目中，这条路名，已经与书和文化连在一起。
这几年，上海的每条路都在变，老屋拆除，高楼崛起，临街的门面三日一变，使人眼花缭乱。而绍兴路的变化却不大，依然是当年的那些建筑。前些年，绍兴路上不断有新的饭店开张，有人预言，这里会成为一条“美食街”，餐馆最终会吞食书店，道理很简单：爱美食的人要比爱读书的人多。这样的预言，使我心寒。还好，预言家们暂时还没有得逞，饭店们一家家盛极而衰，而绍兴路上的出版社和书店，却依然兴旺。最近，听说绍兴路上有两三家出版社要搬家，对出版社来说，也许不是坏事，新的办公楼会变得更宽敞更气派，可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，这决不是一个好消息。出版社搬走后，空出来的楼房里会做什么？我不知道。只怕书香弥漫的绍兴路会到时变了气味，岂不哀哉？
